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武英殿陶瓷珍藏馆里，我的脚步良久驻足在一组商代刻纹白陶的展台前，白陶在多彩纷呈的陶器世界里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展台上的这几件刻纹白陶显得卓尔不凡，不仅色泽纯洁典雅，而且器表还刻划着类似青铜器上的凹凸纹理，散发着神奇迷人的气质。这不由得让我渴望去了解和探究白陶的起源、发展以及传播的历史脉络。
从现有的新石器时代史前遗址的考古发掘情况看，目前发现最早的白陶出土于距今7800年前的湖南省怀化市洪江高庙遗址。白陶的发源地在距今七八千年前的湖南地区，典型代表一个是湖南西部的洪江高庙文化，从其遍地螺壳的贝丘遗址来看，这些是生活在沅水河边山间谷地以采集渔猎为主的族群，另一个是稍晚一些的湖南北部环洞庭湖区域的汤家岗文化，生活在平原地区以稻作农耕为主的族群。这些出土白陶的器物表面除了颜色呈白色或黄白色外，还有更特别的是刻划戳印着极其复杂繁缛的装饰图案，在此之前的新石器时代早期和同时期的新石器时代中期其他地方的各种陶器表面装饰大多是绳纹、多排划线纹、堆纹和彩绘条带纹等简单的图案，而湖南地区出土的这些史前白陶的器表上刻划着太阳纹、八角星纹、凤鸟纹、兽面獠牙纹、神山和天梯等既有抽象几何纹理又有写实描绘的充满想象力的艺术创作图案，向我们展示了湖南地区古代先民心中一个神奇的信仰世界。
在湖南实地参观考察这些洪江高庙和安乡汤家岗等出土白陶的史前遗址的过程中，心中一样有许多问题有待解答。为什么白陶会首先出现在湖南地区呢？一个主要原因是湖南地区盛产一种成分接近高岭土的白黏土和一种富含氧化镁的滑石黏土，这两种都是含铁量较低的制陶原料，滑石黏土是高镁质易熔黏土，烧制出来的白陶质地较软且手感光滑，白黏土是高铝质耐火黏土，烧制出来的白陶质地较硬。另一个原因就是这里的先民可能来自湖南道县玉蟾岩、广西桂林甑皮岩等随着气候变暖而北上族群的后裔，或是湖南北部澧阳平原彭头山的一部分避寒南下的先民，在来到沅水边的高庙地区的时候已经拥有悠久的制陶历史和丰富的选土经验，因为白色陶土比红陶土稀少，做出的白色陶器与众不同，先民们认为拥有白陶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把它作为与神灵沟通的礼器来看待。就像玉器也是磨制石器，它可以看作是磨制石器的升级2.0版。因为材质的不同，磨制出来的玉器光滑细腻超凡脱俗，不再作为实用石器而是用来彰显身份和地位的装饰品和用来沟通神灵的礼器，从这方面来看白陶和玉器的功能有相似之处。可以说湖南白陶与此后的仰韶彩陶和良渚玉器是史前时代古人艺术创作浪潮的三大高峰。
还有，为什么自从陶器诞生到新石器时代中期这一万多年的时间里大多数陶器表面装饰都比较简单拙扑，而高庙白陶刻画图案却如此鹤立鸡群般的精美和有内涵呢？从白陶纹饰图案的内容来看，高庙白陶的使用者应该已经有了原始信仰，而且运用的篦点纹、戳印纹和刻纹等装饰技法相当娴熟，也许过去是刻在岩石、木头和骨牙等载体上，当掌握了陶器制作后，把这些图案转移到在当时代表了高精尖技术的白色陶器上。其纹饰的源头和演变过程目前依然不甚清晰，有待新的考古发现找到有力的证据资料进行探索研究。
从遗址的出土情况来看，白陶的数量在整个出土陶器里面所占的比例很小，不到10%，应属于稀有贵重物品而受到族群中有地位的首领、巫师等的青睐，他们会用这种他们最看重的特殊白色陶器，在上面刻划上代表他们精神寄托的精美图案，用最隆重祭祀礼仪来表达他们对所信奉神灵的崇拜和敬意。从现今依然有生命力的北方萨满信仰和南方尤其是湘西地区的巫术和傩舞等巫文化可以看到，这种相信万物有灵、天地人神世界观的原始信仰也许在新石器时代早期南北不同族群随着气候冷暖变化南下北上的迁徙过程中互相交流融合而形成和发展起来，而今我们在八千年前中华文明肇始阶段的湖南白陶的神秘图案上看到了这种信仰的存在。这些先民是中国古代传说里的伏羲氏抑或是神农氏吗？他们展现的是人类原始信仰的源头吗？
白陶作为体现这种信仰的载体或用具，而且其制作的用料和刻划的图案也在后来随着族群的迁徙、征伐、交流和融合，被不同地区的族群所接受和模仿，在长达几千年的时间里以湖南地区作为传播中心向北传播到陕西汉中盆地的仰韶文化所在地，向东传播到了新石器时代晚期的山东大汶口文化和龙山文化，长江下游的良渚文化，向南传播到了两广和福建地区等，一直影响到夏商时期的二里头遗址和安阳殷墟遗址，尤其是殷商时期白陶又迎来一次鼎盛时期，之后随着商朝的灭亡白陶也沉寂了，但白陶所代表的文化内涵，有些地域的族群只传承了对白色外观的喜好，有些地域的族群将白陶装饰手法由刻印改成了用颜料绘制，有些地域的族群把白陶的鸟纹、獠牙兽面纹、太阳纹、八角纹等象征图案运用在木刻牙雕、玉器和青铜器等不同的载体上。呈现在考古遗址出土的器物上，像大汶口文化陶器的八角纹，凌家滩文化玉版和玉鸟上的太阳纹、八角纹，河姆渡文化象牙上的双鸟纹，良渚文化玉琮上的神人兽面纹，商代青铜器上的饕餮纹等等，都隐约与湖南白陶纹饰存在着一脉相承的联系，这些纹饰图案背后所承载的信仰寓意对中华文明的形成有着深远的影响。从八千年前的洪江高庙刻纹白陶到商代晚期的殷墟刻纹白陶，跨越了近五千年的时空传播历程，也许能让我们感受到一些中华文明的起源和发展的端倪。
我要仿制的是湖南省怀化市洪江高庙遗址出土的夹砂白陶簋，距今不晚于7500年前，现收藏于湖南文物考古研究所。这件白陶簋的口沿直径是18.6厘米，高11厘米，器型美观，器壁较薄，厚度均匀；器壁外侧是一组用戳印手法刻划的波浪纹和倒立的凤鸟纹图案，圈足外侧饰山字形连线纹，圈足底饰花边锯齿纹。器底外壁是用戳印手法刻划的獠牙兽面纹饰，在凤鸟和兽面纹上均加填朱红彩。器表干净洁白，应该是在窑内烧制出来的，烧成温度800度以上。仿制的步骤依然是原料选择、成型方法、修整装饰和烧成技术。
高庙遗址出土的这件白陶簋从考古检测分析的结果来看采用的是当地白黏土作为原料，是一种主要成分为高岭土掺杂其他一些矿物杂质的高铝质耐火黏土，高岭土在我国分布很广，北方俗称坩子土、白面土，南方俗称白云土、白膏泥，因作为制作瓷器的一种原料，以产地在景德镇的高岭山来命名而广为人知。制作陶器的烧制温度不高，对原料的要求不是很严格，成分有些差异影响不大。现在露天纯度较高的高岭土已不容易采集到，只能在市面上买几斤高岭土，再配以采集的景德镇高岭土尾砂来作为这次仿制的泥料。
在新石器时代早中期陶器的成型方法主要有泥片贴筑和泥条盘筑，在南方地区圜底器多用泥片贴筑法，而北方地区平底器多用泥条盘筑法。从高庙遗址的考古发掘报告上看白陶簋这种器型是用泥条盘筑法来制作的。这也许可以从制陶技术方面看出因8200年前的降温事件后南北族群发生在长江流域迁徙和融合的迹象。取一块泥用双手挤捏成条状，再放到平板上揉搓使泥条变得粗细均匀，泥条的粗细可根据器物大小来定，大件用粗一些的泥条，小件用细一些的泥条，长度至少能按器物的大小盘成一圈以上。
簋主要用来盛放煮熟的饭食，高庙白陶簋的器型上部为侈口收颈鼓腹的钵形体，下部为高圈足。先制作上部的钵形体，采用倒筑方式，就是用泥条从口沿开始向上盘筑直到钵形体底部，这样泥条间越往上圈越小靠重力挤压支撑能保证型体不塌陷和变形，如果采用正筑方式泥条间越往上圈越大，较湿的泥条强度不够在重力的作用下很容易向外散开变形，增加制作难度。两层泥条间用手指按压消除接缝，目的是使两层泥条连接更加紧密。高庙白陶簋的器型规整，薄厚均匀，表面光洁接近轮制。考古人员分析这很有可能是先民把坯体放在类似慢轮装置的可旋转的石盘或木盘上进行过修整，而且泥条盘筑法在可旋转的盘子上操作更能体现泥条盘筑的方便省力。慢轮的发明是古代制陶技术上一次大的突破，我们目前考古发现最早的慢轮装置出土于七千多年前的裴李岗文化大岗遗址的陶制轮帽和浙江跨湖桥遗址中的木质慢轮，那么在7800年前湖南先民使用类似慢轮的转盘也是很有可能的。
倒筑完成后等到稍有硬度时把钵形坯体翻过来放在铺上草的凹形垫座上修整好内表面。同样，圈足部分也用倒筑方式用泥条盘筑成型。将两个坯体放置一段时间散失水分，待钵形坯体有了一定的硬度放上圈足不变形后，钵形坯体在下，圈足坯体在上，将两个坯体的衔接处抹上稀泥浆，找准位置接好，轻轻按压，再把接缝两边抹平。把做好的白陶簋坯体放在转盘上进一步修整，一手拨动转盘一手用手指和竹刀将器表抹平，器壁厚度靠两个手指均匀用力挤压和刮抹器壁两侧来控制。
在坯体修整好水分散失不多还很容易塑形的时候进入装饰环节，用圆木棍在圈足底部把花纹按压出来，然后用竹刀或骨针在器壁和器底背面划出纹饰图案的轮廓，再用头部平钝的竹刀沿着轮廓进行戳印。完全戳印出有凹凸的篦点状纹饰图案需要用竹刀几千次的反复按压，这是一个既费时有费力的功夫活儿，那上古时期的高庙人为什么会这么做呢？也许这就是信仰的力量，通过这种自我加量和受苦，考验自己耐心和耐力的方式来表达对心中神灵的诚意和崇敬，就像今天我们仍然能看到很多藏民在去朝圣的路上三步一拜五体投地的状态一样，期盼自己的虔诚能给自己和族人带来神灵的庇护和赐福、消除疾病和灾难。
待坯体晾干后，用红陶土兑水调成颜料浆，在戳印好的纹饰图案薄薄地涂上一层，使纹饰更醒目美观。令人惊叹的是高庙先民娴熟的装饰技法，以及白陶器上纹饰运用的图案构成即便放在今天也是现代图案装饰设计所遵循的艺术构图法则。
新石器时代中期已进入到有窑烧制陶器的阶段，考古发现最早的陶窑出土于距今八千多年前的贾湖遗址，南方同时期的陶窑还没有发现，也许南方地区多雨和河水泛滥的原因导致陶窑遗存困难，但从湖南地区其他遗址在稍晚时期有地穴窑遗存被发现，以及露天平地堆烧的陶器表面一般都有烟熏火燎痕迹和颜色深浅不均的现象，而高庙出土的白陶表面洁白干净并且烧制温度较高的情况来看，高庙白陶应该是在窑内烧制出来的。
我在一处土坡边模仿当时的陶窑挖一个只能烧制一两件陶器的小型横穴窑来烧制仿制的白陶簋。横穴窑的结构是火塘和窑床分开，窑床稍高于火塘，在火塘和窑床之间通过火道相连，窑床上面的窑顶开有出烟口，这样的设计依据火焰向上燃烧，外焰的温度高于内焰，使陶坯更多地与外焰接触。窑顶用草拌泥做成一个带观察口的盖子，封闭的窑炉有助于提高烧成温度和保温。出烟口开在窑室后上方，可以引导火焰流向并将烟气排出。
先在火塘内加入少量柴草点燃将窑室烘热之后，再将做好的陶坯放到窑床上，适量增加木柴让窑室缓慢升温，对坯体预热，排出坯体内的水分防止坯体炸裂。为弥补没有烧窑经验把握不好火候的不足，使用测温仪来查看窑室温度，测温仪显示400多度以后，盖上作为窑顶的盖子，加大木柴草添加量，大火猛烧了一个多小时，用测温仪量一下窑内温度，显示800多度，再投柴温度不再上升时，结束测温，停止投放木柴，等火熄灭后自然冷却，第二天待到出烟口不烫手后，打开盖子将烧成的白陶簋取出。发现还是烧裂了，并且掉下来一块，应该是盖上盖子后添柴量没掌握好，炉火忽大忽小，温度变化过大导致的。白陶簋表面没有烟炱熏黑的痕迹是因为陶器在500℃以下吸附碳粒的能力强，高于500℃以上碳粒燃烧分解，当白陶簋烧成后停止投柴，火塘内木柴很快烧尽不再产生烟，同时火塘与窑室是分开的，烧尽的木柴碳灰不会和窑室内的陶器混在一起，也就没有碳粒渗透到白陶簋上，烧成后的白陶簋外表面基本上是洁白干净的。
这次烧窑的体验，从挖窑到最后烧制完成，二十多天的时间里经过几次试烧，不断改进横穴窑的结构，积累添柴烧火的经验，依然因为烧窑经验不足留下了一些遗憾。看着这件仿制得并不完美的白陶簋，让我感受到烧制成功的关键在于窑炉结构的合理性和对窑室炉火的火候把握，先民们要经过多少次的磨练和一代代的经验传承才能烧制出令他们满意的作品。从湖南高庙白陶簋的制坯、装饰到烧成无不体现了古人的心血和智慧，以及他们笃定的心诚则灵的信念。